文|许志杰
“跑车“是铁路上一个专门术语,像列车员、火车司机、乘警、列车值班员等工种均可称之为“跑车”,简而要之,凡在运行的火车上工作的铁路工人都是“跑车”人。
火车跑得快,全靠车头带,急速奔驰在铁道线上的火车,司机岗位当然更重要些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一车的旅客或货物安全,都交给了开火车的人,他们工作中的一举一动,哪怕只有丝毫差池,对一列运行中的火车带来的影响极大。
因而说到“跑车”,行内人首先想到火车司机,其他次之。
爷爷开了一辈子火车,用现在的话形容,是不折不扣的“跑车”达人。
从上个世纪30年代初上铁路做学徒工,历经司炉、副司机、司机,直至60岁出头以超龄老司机身份退休。
40年如一日,无论白天黑夜,暴风骤雨,冰天雪地,一直与自己心爱的火车头在一起,感情之深似亲人。
爷爷的工作单位驻地在淄博市,当时叫张店机务段。
我在老家住,只有过年过节才去陪爷爷奶奶。
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,爷爷留给我的印象有三个,一是身穿铁路制服,提着那个用了多年的铝制饭盒,盛着奶奶做好的工作餐去上班。
或以同样的装束下班,饭盒里经常是爷爷托途经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购买的当地特产,博山的酥锅、八陡的老豆腐,有时也有黑旺那边的大锅饼,山里的核桃、栗子、秋桃。
当年属于紧俏商品,城里要凭票限量购买,爷爷凭工作之便,让孩子们一饱口福。
除此是爷爷打着呼噜在家里认真而甜美地睡觉。
火车司机是一个看上去风光,其实很劳累的活。
虽然爷爷跑的是张店周边的铁路支线货运列车,相对于长途车轻松,但要驾驭那个钢铁制成的庞然大物,所费精力、体力、耐力,也是非常之重。
在火车头上眨个眼都要挑时间,每时每刻盯着前方,还要环顾四周,避免出现车体事故。
蒸汽机车靠的是用煤烧热锅炉,产生水热能,以蒸汽方式带动整列火车前进,是一个靠司机、副司机、司炉密切配合,以最少的原料消耗、产生最大能量的技术和力气相统一的工作,与后来电力、柴油内燃机车,以及现在动车组列车相比,操作手段差别巨大。
五十多岁以后,爷爷体力有些不济,上夜班回家之后,需要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。
这时候,奶奶就把孩子们叫到院子里玩耍,给爷爷一个宁静的歇息环境。
印象最深的是爷爷下班回家喝酒的情景。
一个机组三个人,司机、副司机、司炉,于他们而言,火车头不仅是工作岗位,还是一个生活的大空间和多彩的小世界,工作上天衣无缝的默契配合是天职,尚需每个人脾气性格、道德水准的滴水相融。
三人组合,看似有司职分工,却是不容任何裂隙的一个整体。
任何一个指令的发出,都不外乎几个指头的不同表达形式,或者一声干脆利索的呼声,令出必行,心领神会,不允许任何一个环节出现滞停。
如此紧张的工作环境,上班时,三人间的话语交流几乎没有,下班了,各自回家歇息。
爷爷好酒,休息过后,就是喝几杯老家的坊子白干。
平时少言寡语,一杯小酒下肚,话匣子被打开,真的是千言万语,像倒豆粒般铺开一地。
爷爷喝酒时总喜欢有个人陪着他,让自己的话落地有声,我经常就是那个坐在爷爷身边的忠实听众。
开始有点不解,后来我想到了爷爷的工作环境,他的视野很开阔,要有眼观六路、耳听八方的机警。
但是他身边的世界却很小,爷爷开了一辈子火车,见了太多的黑夜与孤行,希望下班之后能与家人多待一会儿,也是对自己精神上的鼓舞与心灵之慰藉。
酒后话多,爷爷的很多故事都是他老人家微醺之作,至今跳动在我的耳边。
爷爷喝了大半辈子酒,开了将近半辈子火车,从未因酒而出现大小事故,这是爷爷最为得意的人生之作。
因而爷爷每次喝酒,总是由此开篇,以此结尾。
曾有幸跟着爷爷去跑车,当时的新奇、欢愉留给今时满满的回忆,加深了孙子对爷爷工作的理解。
那大概是在1970年前后我10岁左右的时候,去张店陪老人过年。
有次爷爷值乘张店到黑旺铁矿的矿石调运,正是白班,和奶奶送爷爷到胡同口。
不知因何,我突发奇想,向奶奶提出跟着爷爷去跑车的大胆之想。
铁路实行半军事化管理,平时连机务段驻地都是“闲人免进”,更不要说安全要求甚高的火车头了。
开出驻地的火车,如同一个远离陆地的孤岛,前行的方向永远是下一个车站,无论遇到什么紧急情况都要靠火车司机临危不惧果断处置,容不得一点外来因素干扰。
即将出行的火车头,需有地勤人员查验工作身份,余者一概拒之车下。
这是我陪爷爷喝酒时听说的,却又明知故犯,不知当时的勇气来自哪里。
奶奶似也没当回事,听了孙子的请求,轻声说问爷爷吧。
不承想爷爷一口答应下来:走吧。
我喜出望外,从爷爷手里接过饭盒,跟着爷爷一溜儿小跑到了机务段。
或许因爷爷是机务段最年长的在职司机,与人为善,工作勤勤恳恳,又可能是爷爷从未带着自己的家人到过单位,遵公守制,以自己的实际行动铸就了一张无形的通行证。
总之,从进机务段大门,到跟着爷爷上火车头,一路畅通,收到的只有“许师傅,今天跑车啊,早点下班”这样的问候和祝福。
爷爷的火车头从机务段车库缓缓开出,来到张店火车站东首的货场,在调车员的指挥下,火车头与货车厢通过挂钩连接。
待调车员确认无误,前方的信号灯由红变绿,听爷爷说了一句什么,副司机随声附和,司炉也站在车头门口瞭望,只见爷爷右手推开大闸,副司机拉响汽笛,火车头发出有节奏的前进声,铿锵有力。
爷爷就和他的火车头开始了一天的忙碌。
站在爷爷司机座位后边,仔细观察这个启动的过程,令我心动不已。
只见过火车呼啸而去的震天动地,不曾目睹开火车的人此时此刻竟是那么潇洒自如。
那么大的一个铁家伙,在爷爷手下如此顺从,敬佩之情油然而生:爷爷太了不起了。
出张店东行第一站是湖田,第二站是金岭镇,爷爷说毕业于武汉大学地质系的二姑父曾在金岭铁矿工作,毕业于青岛铁路中学的二姑,也曾在这里教书。
过了金岭镇是东风站,爷爷的火车在此停下,我也跟着走下火车头,只见爷爷手拿油布,在四个大铁轮上擦拭起来,不一会儿就油光锃亮。
爷爷的火车头是国产的上游型蒸汽机车,以短途运输为主,彼此相伴数年,像奶奶说的,疼那个火车头比家人还过。
到辛店(今临淄)站,由胶济线转行专用线,不多时到黑旺铁矿,这是爷爷今天的工作面。
爷爷的火车头开始调车。调车是一个复杂的过程,行内术语叫列车编组,对一列火车进行重新组合,把不同方向的车厢组合在一起,有序排列,按车次发送至运输目的地。
黑旺有铁矿,车厢装的都是铁矿石,运往全国的钢铁厂。
爷爷开着火车头拉车厢倒来倒去,有点像插积木,最后完成整列火车的有序组合。
上午干了一列很长的火车,下午周而复始,把六节车厢组合好,天色将晚时拉着六节车厢回到张店站货场,脱钩,车头入库,地勤检修,爷爷下班了。
洗澡,回家,奶奶早在街口等着我和爷爷了。
爷爷喝酒,我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,找小伙伴炫耀去了。
情景犹如昨天,算来却已半个多世纪。
爷爷,您的火车开到哪里啦?
别忘了早点下班,回家喝酒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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